西三电影制片厂:媒体失语的年代,用手机摄影为城中村村民赋权

西三电影制片厂:媒体失语的年代,用手机摄影为城中村村民赋权

作者:江雪

12月15日,深港双年展(全称“2017深港城市\建筑双城双年展”)在深圳南头古村开幕。在古村和公园之间的空地上,艺术家徐坦用木头、竹子、松树皮等搭起了一个简易篷子,起名“村雨工作站”。作为深双“艺术造城”板块的参展项目,“村雨”关注那些居住在珠三角城市边缘或郊区村落的艺术家们,与社区(例如城中村)共生的经验。其中第一个关注的就是西三电影制片厂。“西三”就是广州的城中村西三村。

“村雨”在15日下午开幕。当天,艺术家胡嘉珉在南头古村外那副巨大的“空椅子”油画,还没有被撤走。

西三电影制片厂的展示很特别,现场是“鸭饭放映会”。“西三厂厂民”、艺术家刘声煮了两只大肥鸭,现场做了100份鸭饭,給来看放映的艺术家和南头村村民吃,免费鸭饭吸引了很多村民,其中有10多个是闻讯赶来吃饭的保安。

“到村里来放映,我们不想来虚的,不如请大家吃饭。”郑宏彬说。他是西三电影制片厂的联合发起人。善做鸭饭的刘声和郑宏彬一样,他们都自称“厂民”。

现场放映了两部关于西三村日常的片子——《交往》和《一天》,都是住在西三村的艺术家拍摄的。也放映了西三电影制片厂迄今为止最长的一部纪录片——《村民记者》。片子长1个小时40分钟,60%的画面是广州西三村的村民拍摄。今年11月15日,70多个村民,加上住在村里的10多个艺术家,从西三村跑到120公里之外的深圳白石洲,拍摄这个即将被拆迁的、住了15万人的深圳最大城中村。“第一次感受当记者!”参与拍摄的西三村村民阿峰,说起一个月前的那次拍摄,还很兴奋。

西三电影制片厂只是一个名目,参加深港双年展也在意料之外。“重要的,是我们通过和村民一起拍电影,实现了一种联合。”郑宏彬说。在他看来,以西三村命名的西三电影制片厂,其实就是一个西三村问题的影像加工厂。而西三村的问题,也可以看作是中国的城市化进程中,每个城中村都可能面临的问题。

本届深港双年展,以“城市共生”为主题,将展场移到城中村。内涵虽然丰富,却因形式的铺张、巨资的投入,以及展区所在的南头古村不少村民因艺术展而生活受到影响,遭到不少讥讽。艺术家张星就写了一篇《少一点审美,多一点伦理》的评论。在艺术与资本联合进驻城中村形成的景观中,“西三电影制片厂”和“村民记者”这样的项目,一方面“接地气”,一方面也有一点格格不入的味道。

1 艺术家进了西三村

西三村在广州番禺区的西北角,隔着江就是佛山的南海。2010年通车的东沙大桥,将村子劈成了两半 。 近50米高的大桥下,拆迁之后形成一片复杂的场域。桥上车流轰鸣,桥下,是大排档、停车场,拆了一半的房子以及各种建筑垃圾。村民背着菜在路边卖,巨大的芭蕉叶落满尘土,河涌的黑水日夜流着。卖“农家走地鸡”的板房门口,不知谁画上去的大公鸡喜气洋洋,比人的个头还高。80岁的梁伯在临时窝棚中开了“夕阳为民理发店”,堆积的木板上全是是梁伯的书法,写满“核心价值观”以及各种人生格言。

百度上西三村的资料还是2007年的。“它北邻广州,西与南海三山港一江之隔,区位优势十分显著,面积1.49平方公里,现有常住户546户,常住人口2046人,外来人口630人。”

这些外来人口里不包括后来住进村里的艺术家——他们是陆续在2013年后搬进来的。 高架桥下的城中村,交通便利,房租便宜,空间相对大,加之市井生活的气息浓郁,比起“士绅化”的城市楼盘,对年轻的艺术家们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。

在2016年闷热的夏天,郑宏彬住进了西三村。彼时他刚辞去了西安美术馆策展人的工作,来广州负责艺术项目“居民”的相关工作。“居民”是由艺术家满宇、刘伟伟和郑宏彬共同发起的项目,他们邀请了30多位艺术家,在珠三角一带做在地实践,从社会问题着手,更像是一个大的社会实践项目。如郑宏彬说的,“珠三角这地方人们似乎都生活得不错,但找个裂隙,你稍微往下看,就能看到很多东西。” 

“裂隙”无处不在。住在村里,就会直接遭遇很多问题。村里电线老化,隔三岔五停电,因为要为附近楼盘的供电让路。大夏天的晚上,人们热得睡不着,清早刚入睡,又被污水沟上圈养的鸡唤醒。住在村里的10多个艺术家,大多都参加了“居民项目”。在无法入睡的夜晚,喝了很多啤酒,唱了不少歌,也讨论了很多问题。

 27岁的武老白去拍摄了在网吧里被警察打死的少年。当时雷洋案的结果正在民间流传,来自律师的说法是官方赔偿了雷洋家属4000万。而在广州,这位死亡少年的父亲,奔波了一年多,却连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武老白在广州的“无人认领尸体网”上发现这个线索。他跟踪这位悲伤的父亲,拍成了一个纪录片。还请来律师,为案子做了一个模拟的开庭审判。

武老白也去了芳和小区,拍摄发生在这里的跳楼事件。这个小区住了很多低保户,几年来发生了10多起跳楼事件。武老白爬上顶楼,试图还原出一名死者跳楼前的视角。他事先在楼前的地面上铺了棉被,以接住从天而降的相机。 拍摄中,保安来了。他们被赶走了。

艺术家戴建勇则去了广东陆丰的乌坎。走过布满警惕目光的乌坎,他安全回来,并形成纪录作品——“我看过的最好的华光庙在乌坎”。艺术的某种语焉不详,将乌坎这个“敏感词”以另外一种方式呈现,试着去打破抗争的困局。

刘卓泉去拍了深圳的女工公墓,基督徒姚志燕去拍摄了深圳侨城教堂两次被迫拆迁、无奈在城市中移动的过程……

这是没有记者的年代。从2013年“南方周末新年献辞”事件以来,中国大陆的新闻媒体处境每况愈下。几年里,越来越多的调查记者离开,越来越多的媒体再也没有了去和“禁令”一搏高低的冲动。媒体上很难看到关于真实社会状况的报道。

“居民”项目的每一个题目,在过往媒体的“黄金时代”,都可以说是一个好的深度报道题材。但在2017年的4月,已没有媒体有兴趣来报道艺术家们挖掘出的这些事实。

“居民”展览最终在深圳华侨城的大商场“欢乐海岸”开幕,有32位艺术家带着“作品”参加。但在展览进行到20多天时,宣传部门下了禁令,“居民”匆匆关闭。

统筹“居民”项目时,郑宏彬就住在西三村,天天和艺术家们打交道,也对珠三角的社会有了更多了解。做完“居民”,他和参与其中的艺术家们一样,都觉得“劲儿没过”,应该继续做点啥。

2 争夺话语权

2017年春节后,艺术家刘声返回了西三村,让大家看他在老家拍摄的东西。大家都觉得不错。一起喝酒的时候,郑宏彬问刘声: “你既然可以在老家做,为什么不能在西三做?在这个时代,西三村也需要构建话语啊。我们要争夺名字,争夺话语。”就这样,大伙儿聊到了做一个“西三电影制片厂”。

郑宏彬说,本来一开始想做个西三电影节的。但大家都讨厌这种“乡建”的话语,总觉得有民俗和消费的意味在里面,忽略掉了村庄自己的主体性,以及人的需要。“ 我们其实就是打算做点村民可以理解、并且可以一起参与的事情。”

就这样, “西三电影制片厂”开张了,设了一个微信公号,大家就分头去拍片子。没有一分钱资金,一开始就定位为全部手机拍摄,因为这样最简单快捷,成本也最小。

“如果有资金,那西三电影制片厂做的事情,也就不一定和西三村有关系了。”郑宏彬说。这也是西三厂12位“厂民”的共识。西三电影制片厂的定位,一开始就很清楚,“不是审美意义上的。就是西三村问题的影像加工厂。每部片子必须有一个问题在内。”这些年轻的艺术家们,始终对资本和权力对艺术的干预,抱着深刻的警觉。

大家劲头很大,很快就拍出了好几部片子。拍摄的对象,就是西三村。 有街头收破烂的老人;期待着有一天能“成功”的打工青年;喻旭东拍摄了村头理发店的梁伯。谢剑波去拍了大排档的巢老板。年轻的姑娘黎燕明则去拍了半夜发生的打架事件……刘声去拍了从村里穿过的河涌,水永远是肮脏的黑绿,广州城里的生活垃圾从四面排放进河里,久积成肥。 端午节,村里还保留着划龙舟去别的村子走亲戚的风俗,只是如今河道越来越窄,水也太脏,龙舟不能埋到河里,只能埋进江里。每一年的端午,龙舟被从江里翻出来。蔡所去江边拍摄,看龙舟的神座被人们小心翼翼地一点点翻出水面……会作曲弹吉他的蔡所,为西三村写了好几首歌,有《菜农》、《巢老板》等。另一位艺术家周磊写了一首《水流柴》,用粤语唱着:

        西三村 口既 细路落河涌

        捞起咗鱼和虾

        端午节里龙舟出了水  敲起咗鼓震天

        自从村里进驻了工业区

        废水便流进了自家 口既 田

        房子啊越来越多  河道啊越来越窄

        水变黑  鱼已绝  西三的龙舟埋大海

歌写了不少,他们打算组成一个西三歌队,教村民唱属于自己村庄的歌。不管是歌曲,还是电影,内容指向只有一个,就是“问题。” 虽然现在只有主唱兼吉他手蔡所和鼓手刘浩,但不影响他们打算去成为一支唱“真实声音”的乐队。

另一位艺术家彭文彪来了,说,你们拍这么多问题,可一个都解决不了,不如我派个女侠去西三村……在他拍摄的影片中,他真的请了一个戴着黑斗笠,穿着黑袍子的“女侠”来。女侠在村头喝了一口江边的水,直接“中毒”,在建筑垃圾、废弃的机器、残存的果园里,想解决西三村问题的女侠,陷入找不到敌人的困境……

走过村庄的女侠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这很像现实生活中艺术家们所遭遇的。“艺术很无力。做什么事都很无力。”西三电影制片厂拍了10多个片子了,这些无力感仍然困扰着郑宏彬。

3 “让艺术成为媒体”

2010年,郑宏彬从广州美院的美术史专业毕业。  2013年“南方周末新年献辞”事件发生时,他正在广州一个叫“黄边站”的艺术机构里头,当时大家对这个事情讨论了很长时间。

他一直记得艺术家艾未未的一次媒体访谈。那是2010年前后,艾未未一直在做汶川地震死难小学生的调查。当别人问艾未未,你做的东西还是艺术吗,艾未未反问:艺术重要吗?没有艺术又怎样?而当被问及媒体被禁止报道时,他说了句:我不管那么多,我们自己就是媒体呀。没有媒体报道,我们为什么不能自己搞?

这些很深地影响到郑宏彬对艺术的认知,也影响到他在“居民”、“西三电影制片厂”之后,又去做“村民记者”,并在珠三角的艺术家们中,不断发起“当艺术成为媒体”的讨论。

“在公民抗争中,媒体一直是很重要的,媒体必须在场。而当艺术参与行动,也必须要传播。”这是郑宏彬所期望的。

而他看到的是,“艺术一直没有这样做。艺术仿佛一直是被娇生惯养着,艺术家做好一个东西,然后放进美术馆里。艺术很少真正参与到当下真实的生活中来,成为一种行动,更别说自身也成为媒体了。”

他认为,在当下的语境里,艺术不仅要去行动,本身也应该成为媒体。艺术家需要进入社会现场,记录,表达,并且创造性地撕开口子,把边缘的声音放出去。

从 2017年3月开始启动,到了10月,西三电影制片厂的12位艺术家“厂民”已推出了29部关于西三村的小电影。村民们也渐渐注意到了艺术家在做的事情。公号的700多位粉丝,大部分都是村民了。时不时地,有村民来找艺术家们,“反映问题”,大约是把他们真当作媒体了。

10月里,当深圳的圈子艺术中心邀请西三电影制片厂来做一个展览时,郑宏彬的第一反应是:很多东西,如果离开西三村,就没有什么用了。后来另一位艺术家刘伟伟提醒他:为什么不把村民们连接起来,真正一起去做一件事?大伙儿一起商量,想到了带领村民们去拍摄深圳的白石洲。

白石洲是深圳最大的城中村,几乎所有初到深圳来打拼的人,都有落脚白石洲的经历。 这个面积只有0.6平方公里的村子,如今生活着15万人。早在2005年,深圳就传出要拆迁白石洲,但一直延宕到2017年6月,消息传来,白石洲真的要开始拆迁了。

白石洲有着热火朝天的生活气息,也遍布物美价廉的美食馆子。如今,这15万人栖居的地方,眼看着就要不存在了。郑宏彬设想,当西三村村民来拍摄白石洲时,会否对自己的未来也有一些想象?

“村民记者”开始行动了。西三村里,大排档的巢老板,还有包工头老郑,成了艺术家和村民之间的联络人。网上报名加上线下招募,很快,就有70多位村民愿意参加。

11月15日这天,两辆大轿子车,拉着将近100个人出发了。等车的间隙,蔡所給西三村的大妈们唱自己为西三村写的村歌。他有着女生般的柔和笑容,歌唱的很好听,大妈们跟着音乐手舞足蹈。

村民记者们浩浩荡荡涌进入了白石洲。他们兵分六路,去采访拍摄。大家人手一个手机,姿势几乎都一样,走到哪里拍哪里。 纹身店的老板对这群陌生的访客说着他的发财梦,服装店的老妈妈抱怨着,在这儿干了10多年了,就要干不下去了。盲人按摩院的盲人师傅,平静地給郑宏彬讲述着自己的按摩店被强拆的遭遇,问:“我们的国家,怎么会这样做事?”

村民们听着,看着,拍着 。这些拍摄,总共有2000多个片段。回来后,郑宏彬请青年艺术家沈修远与李翔伟剪辑出了一个1小时40分的片子,就叫《村民记者》。

12月16日晚上,深港双年展开幕的第二天,《村民记者》在深圳圈子艺术中心正式放映。影片的最后,出现在整个屏幕上的,是将近100个名字,包括每一个去白石洲拍摄的村民,阿峰的名字也在上面。

“这是一种行动……电影只是一个关于西三村的实践行动管道,我们希望用手机摄像这个真实便捷的低技术手段,重新夺回属于一个村庄的话语权力,实践一种通道,联合村民发声。”在圈子艺术中心同时举办的“联合制片”展览前言里,郑宏彬写到。29部关于西三村的小电影在展厅里循环播放,宣传资料被有意做成遍地可见的黄色广告贴,看起来很不“艺术”,很“低端”。

“艺术有那么重要吗?在今天这个时代?”郑宏彬皱起眉头说。他认为,在今天,艺术应该更多的地去干预到社会事件中来。

不久前的12月,他在台湾分享艺术参与社会运动的经验,题目就叫《社会事案:艺术行动的前线》。今年5月,他在北京为艺术家刘伟伟策展。刘伟伟在最近一年间始终在关注维权律师的遭遇,他拍了一部关于唐荆陵律师的妻子汪艳芳的片子。这个片子本来将在北京798的某个展厅放映,但展览在开幕前被叫停。

“艺术家们在今天,拿起手机,去面对一个个社会的现场,这才是他们应该去做的事。重要的是在此时此刻,打开摄影机。记录最重要。”刘伟伟说。这句话或许一不留神说出了今天艺术实践的部分要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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